潮新闻客户端 钱江湾
北宋元符三年的儋州,苏轼坐在简陋的桄榔庵案前,手中毛笔悬停片刻,最终落在染了墨痕的纸上。这一年,他已六十四岁,从乌台诗案的刀光剑影,到黄州“泥污胭脂雪”的困厄,再到惠州“报道先生春睡美”的豁达,最后贬至这片“食无肉、居无室、病无药、出无友”的蛮荒之地,半生的颠沛早已刻进了一道道皱纹里。而此刻,他提笔写下的《答刘沔都曹书》,不是悲叹境遇的怨词,而是一位老者对文学初心的回望,对精神传承的郑重托付。
刘沔这个名字,在宋史里不过是个模糊的注脚。我翻看了许多史料,都没有找到他的一鳞半爪。按照苏轼书信中的称谓,他当时任不知哪个州的“都曹”,每日埋首州府的文书堆里,辑录诗文于他而言,并非职责所在,更像是一种隐秘的执念。或许是他时而读到苏轼的“荷尽已无擎雨盖,菊残犹有傲霜枝”的孤傲所打动;又或是见了“十年生死两茫茫”,被字里行间的深情牵绊,他竟默默收集了从苏轼知杭州到贬岭南时流散于世的诗文,整理成二十卷,千里迢迢寄往儋州。这份不带功利的热心,像一束微光照进了苏轼晚年孤寂的岁月。
展开剩余82%彼时苏轼的诗文早已传遍天下,坊间刻本层出不穷,但“真伪相半,又多为俗子所改窜”。有人为了牟利,将他人之作署上苏轼之名;有人为迎合时俗,随意篡改字句。苏轼对此早有察觉,却因身处贬地,无力干预,惟“读之使人不平”。刘沔的出现,恰如“浊流中的清渠”,他“悉载其真,而削去伪者”,甚至为了辨明一篇诗文的真伪,反复比对、四处查证,最终只录下百余首确信无疑的诗词。这份严谨,让苏轼动容,他知道,自己遇到了真正懂文字、惜文字的人。刘沔到底有多少文学水平?苏轼在信中提到,他看了随信寄来的刘沔自己创作的书词作品后,赞赏他“清婉雅奥”,认为刘沔在文学上非常努力,为编辑者具备如此的词学素养感到欣慰。
于是,苏轼让幼子苏过翻出珍藏的旧稿,选出数十篇未曾传世的诗文,一同寄给刘沔。苏过当时正随父贬居儋州,在艰苦的环境里,父子俩常以诗文相和,那些文稿上,或许还留着父子俩修改的墨迹,沾着儋州的海风气息。苏轼亲自写下这封六百多字的书信,字里行间没有居高临下的指点,只有对同道中人的敬重,对文学传承的期许。这不是一次简单的“回复”,而是一场跨越空间的文学对话,一次沉甸甸的精神托付。
苏轼对“真”的坚守,贯穿了他的一生。早年间,他在《答李端叔书》里就痛批当时文人“好伪”的风气,说那些人写文章“雷同一律,新发于硎,其光相射”,看似华丽,实则空洞无物。正如清代学者钱大昕在考证苏轼作品的札记中写的:“此等语,吾少年或戏作,今老矣,无此闲心,必是伪作。”苏轼关心的不只是文字的真伪,更是文学的本真——文字不应是欺世盗名的工具,而应是心之所感、情之所寄的载体。
这种对“真”的苛求,让苏轼格外推崇杜甫与韩愈。他在《东坡题跋》中说:“诗至于杜子美,文至于韩退之,……而古今之变,天下之能事尽矣。”诗为何“至于”杜甫?因为杜甫的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,不是刻意的批判,而是对人间疾苦的真切悲悯;文为何“至于”韩愈?因为韩愈“唯陈言之务去”,不堆砌辞藻,只以真心写真情。刘沔编书时“不贪多,只存真”,恰好契合了苏轼的文学理念。在苏轼看来,一篇“本真”的诗文,胜过百篇虚浮之作;一个“本真”人,胜过一群趋炎附势之徒。
晚年的苏轼,常有“传世焦虑”。他在信里说“患作品之散逸,或恐终身无见者”,这份焦虑,不是怕自己的名字被遗忘,而是怕文字里承载的“道”就此湮没。所谓“道”,是他对民生的关怀:在回忆杭州修苏堤时,他写下“我来钱塘拓湖绿,大堤士女争昌丰”,记录百姓的欢颜;所谓“道”,是他对逆境的豁达:在黄州,他“竹杖芒鞋轻胜马”,在风雨中笑谈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;所谓“道”,是他对生命的思考:在岭南他食芋饮水,却写下“日啖荔支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,把苦涩过成了诗意。这些“道”,藏在诗文里,若无人整理、无人传承,便会像海边的沙画,被潮水轻易抹去。
但这份焦虑里,又藏着笃定的自信。他说“不若付之名手,尚可冀其传也”,这里的“名手”,不是指官位显赫之人,而是指刘沔这样懂文字、守初心的人。苏轼相信,真正有价值的文字,不会因作者的境遇而失色。就像他在《答谢民师书》里说的“文章如精金美玉,市有定价”,精金美玉不会因藏在陋巷而变成顽石,好的文章也不会因作者困顿挫折而失去光芒。他把诗文托付给刘沔,是相信刘沔能看懂文字里的“真金”,能让这份“道”跨越时空,传给后来人。
信中还有一处细节,常被人忽略——苏轼请求刘沔删去奏议里“臣某”之类的套语,以及尺牍中“轻浮游戏之语”。他说“无使黄钟毁弃,瓦釜雷鸣”,怕这些虚浮的文字,掩盖了真正有价值的内容。这看似是编辑细节的叮嘱,实则是苏轼的“艺术自律”。他始终认为,文字应当“辞达而已矣”——能准确表达心意便足够,无需多余的修饰。那些“臣某”的套语,是官场的虚礼,与真心无关;那些“轻浮之语”,是一时的戏言,与“道”无关。删去这些,才能让文字的本质凸显出来,让读者看到最真实的心意。
这种“自律”,源于他对文学功能的深刻理解。在苏轼眼里,文字不是炫耀才华的工具,而是“致道”的桥梁。他曾批评“为文而造情”的人,说他们写的文章,就像没有灵魂的木偶,徒有华丽的外衣,却没有真切的情感。刘沔编辑苏轼诗文集时,不仅删伪存真,还仔细剔除冗余,正是对这种“文学功能”的认同。苏轼看到这一点,才会放心地把“斯文”托付给他——因为他知道,刘沔不会把“瓦釜”当“黄钟”,不会让虚浮掩盖本真。
最动人的,是信末“斯文有托矣”五个字。这不是简单的感谢,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,一种精神传承的交接。苏轼一生,都在承接一份“斯文”的责任。当年欧阳修读到他的文章,曾对儿子说“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”,不仅是赏识他的才华,更是把“振起斯文”的担子,悄悄交给了他。苏轼从未忘记这份托付,熙宁年间,他反对变法,写下《上神宗皇帝书》,说“恐负陛下,负天下,负斯文”;贬谪黄州时,他整理旧作,批注《论语》,怕“斯文中断”;到了儋州,他日夜赶著“经学三书”,讲学授徒,把文化的火种播撒在蛮荒之地。
这封书信里,还有一处让我非常动容:苏轼提到幼子苏过的文章“愈奇”,在儋州孤寂的日子里,苏过的诗文是他唯一的慰藉。他说“吾于过,岂独爱其文哉?如其为人,实有感焉”,这份父子间的文学共鸣,让他更加坚信“文字有其不可弃者”。即便自己因文字遭贬,即便世间对文字的态度如此轻慢,他依然相信,文字能传递情感,能传承精神,能在黑暗中点亮心园。这份信念,不仅支撑着苏轼走过晚年的困境,也为后世的文化传承埋下了种子。
如今,他把诗文托付给刘沔,就是把这份“斯文”的责任,又传递了下去。刘沔只是一个普通的都曹,没有显赫的官位,没有响亮的名声,但他有一颗惜文、懂文的心。苏轼知道,只要这样的人还在,“斯文”就不会断绝——那些藏在诗文里的民生关怀、豁达精神、赤子之心,就会像种子一样,在未来的岁月里,生根发芽,滋养一代又一代人。
九百多年后,我们再读《答刘沔都曹书》,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温度。苏轼的坚守,不是固执的“复古”,而是对文学本质的守护;他的托付,不是个人的“嘱托”,而是对文化传承的信念。这份坚守与托付,就像一盏明灯,光照千年:只要我们像刘沔一样怀着“真心”去守护斯文,那些美好的精神,就永远不会消失。
发布于:浙江省炒股股票配资平台,配资官网app,股票配资平台十大排名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